生命的流程

paulinechu

原來生命還會有這樣的流程。三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十二月的冬夜,我為自己的第一個小說集《老橋》寫著後記--而此刻,環境就仿佛是凝固著一般絲毫未變,那一夜的寒風仿佛還照樣在窗外呼嘯,一股長達三年的生命卻分明已經棄我而去。

這三年的生命化成了這本題為《北方的河》的小說集,它游離出了我的肉體,此刻正擺在你們的手中。

但是我沒有變。如果你們還是那些偏愛過《老橋》的你們的話尖沙咀美容院,那麼我也還是你們的那個我。我此刻正抑制不住地渴望一傾一訴,我甚至想對你們胡說八道亂喊亂唱一場。因為此刻--這千金一瞬的休憩時光轉眼就要消逝,惟有此刻我正駐錨在你們溫暖的寬容和理解之中。我已經嗅到了海浪的潮腥,我感到四周的空氣正在繃緊。留戀休憩是危險的,黎明之前小船就要啟航了。

我決不是在濫用感情。我並不向所有的人都敞開胸懷。在我懂得了"類"的概念之後,我知道若想尊重自己就必須尊重你們。你們和我是一類人。我們之前早有無數崇高的先行者;我們之後也必定會有承繼的新人。我們這一類人在茫茫人世中默默無言但又深懷自尊,我知道我們中的每一個都盼著聽見一響回聲,都盼著發現一個給自己內心的證明。

人們之間的相知是困難的。尤其是當滾燙的真情找不到理解的時候,人們會感歎世間有如沙漠。但是,即便是深刻的孤獨吧,也畢竟只屬於私人。我還記得自己在牙牙學語般地寫下第一行詩的時候敏感肌,就已經厭惡那種鼻涕眼淚的傷疤展覽。我喜愛的形象是一個荷戟的戰士。為了尋求自由和真理,尋求表現和報答,尋求能夠支撐自己的美好,尋求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麼的一個輝煌的終止;我提起筆來,如同切開了血管。

我不敢吹牛說這個集子裏盡是優秀作品,但我敢說這裏的每一篇都是心血之作。有人說我在小說中描寫自己;其實,我不但不敢說自己是個完人甚至不敢說自己是個好人。我的小說是我的憧憬和理想,我的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是我盼望成為的形象。我感動地發現我用筆開拓了一個純潔世界;當我感覺到了自己在這裏被淨化、被豐富的時候,我就瘋狂地愛上了自己的文學。寫作的時候,我在激動的催促下不能自已,我盡情盡意地在筆下傾瀉著內心的一切。在那時我總是深深地陷入了幻想,我幻想著這麼幹下去就會鑿穿岩壁,找到那些珍寶般瑰麗的美文。在我起步時宣言過的"為人民"三個字,此刻變得又朦朧又親近,似乎縹緲無定但又可摸可觸。有時我獨自無聲地笑了,真的,所有的苦澀和犧牲在這樣的理想面前又算得了什麼呢?在流血般的寫作中我得到了快樂,在對夢境的偏執中我獲得了意義--這就是所謂的寫自己,這就是我的表現主義。

其實更應當提醒自己的是另一個方面。在一個遼闊廣袤的北方,在許許多多人們中間,我已經快要被寵慣成一個驕子。我能一點活兒也不幹地在烏珠穆沁草原的蒙古包裏支著二郎腿一躺二十天;我能在六盤山下的回民莊院裏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我習慣了在天山南北脫肛痔瘡,在昌吉和焉耆的飽經滄桑的長者跟前發渾耍賴。我甚至--寫到這裏我感到恐怖--在煩躁的時候對妻子、對我最寶貴的母親大發脾氣……然而他們卻神秘地對我寬容著。

為什麼呢?難道我真的配做他們的"獨生子女"麼?難道真的會降臨一個光彩灼灼的隕星,報答和平衡這巨大沉重的恩情和欠債麼?誰敢說末日的結論不會揭穿這只是一種欺騙、一種背叛和一種可怕的榨取呢?

即使具體地說到這本小說集,我也同樣感受著一種沉重。我的學業導師翁獨健先生在他八十歲的垂暮之年,捉筆為我題下了"北方的河"這個年輕的書名。胡容、李江樹、任建輝為這本書的編輯與封面竭盡全力,他們幾乎視此書為自己人生的一份。他們的態度支撐了我的信念,使我仿佛聽到了你們--我的讀者們的熱烈喊聲。

世界又確實是溫暖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許關鍵並不在於坎坷或順利,而在於懂得珍惜。因此,儘管我對這樣的幸福感到恐懼,儘管我真想扔下這兩肩的重負去換個輕鬆的活法,我還是只能堅持下去。我已經說過,我喜愛一個荷戟戰士的形象。

我出於對淘汰的畏懼,總想使自己的文學超越今天。我因為看見了一點歷史還夢想使自己的文學超越明天和後天。但是我在冷靜的時候很清楚:這個夢是決不可能實現的。我也許能夠超越膚淺或潮流,但我不可能超越時代。我不可能變成預言家或巫神。

這裏藏著我最深刻的悲哀:原來我和我的心血凝成的作品也會和它們一道,和那些我盡力與之區別的東西一道,與這個歷史時代一塊被未來超越。

文學仍然是嚴峻的孤旅。它不僅荊棘叢生前途未蔔,對我來說,我的文學需要青春的鼓舞,而青春卻正在殘酷地步步舍我遠去。

不過已經用不著來一套感時生悲。因為我首先想起了你們,我親愛的朋友們。如果有個性的文學都應該擁有一批獨特的讀者的話;如果允許不高尚的作者也可能集中高尚的理解的話;那麼我想說--我擁有的讀者即你們,一定是人們當中最優秀的那一類人。

然後我又想起了我對畫家梵·高(VanGogh)的追蹤以及我從他那裏得到的決定性的影響。平均地看待美術史的人是不會像我這樣熱愛他的;也沒有一所美術學院能教出我自己找到的關於梵·高的知識和認識。這位孤獨地斃命於三十七歲的偉大畫家不可能知道,他還有一幅畫就是我;雖然這只是一幅不成功的小品。

請容忍一次熱情的胡思亂想吧:

也許在將來,在一個我不知道的時間和我不知道的地方,會有一個小夥子站出來並默默地起程。他雖然獨自一人舉步艱難,但他從我的書中找到了只有他一個人需要的啟示和力量。他會幹得比我更漂亮,在他的時代成為承繼我們這一類人的一環。

那時,這樣的一句話將會亮起光芒:

別人創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創造的是一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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