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窮得只剩下貓」的吳毅平常說,這世界上只有兩種貓:拍得到的跟沒拍到的。為了做好「貓仔隊」,他繞著地球拍了好幾圈,但是到了巴黎沒逛羅浮宮,去紐約不甩第五大道長甚麼樣,在里約熱內盧還差點忘了耶穌像⋯因為 —我只去有貓的地方!
有人說,動物養久了都會像主人,那麼人對著同一種動物拍久了,是不是也會愈來愈像這種動物?關於這一點,不僅養了好幾隻貓,還拍貓遍及天涯海角,15 年來樂此不疲的吳毅平大方承認:是的!安靜的他話不多,想清楚了才會開口;眼神總是警覺,而且每次約在咖啡店,他總是選擇那一個可以從二樓清楚看見整間店的位子坐 — 雖然這有可能是新聞工作的訓練所養成的習慣,但實在是讓人不由得聯想到貓。
吳毅平拍貓,是從十多年前所養的第一隻貓開始。「當時我想要養一隻貓,就跟朋友們說,如果在路邊發現被遺棄的小貓,記得趕快通知我。」他原本的想法是,先跟朋友去看看貓長什麼樣子,再決定要不要養;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不到一個星期,一個朋友就直接拎了隻才巴掌大的小小貓給他。更令他傻眼的是,那是一隻「非常,非常醜的玳瑁貓,毛色雜亂又參差不齊,簡直就像是從墳墓中爬出來的怪獸!」
雖然一開始心裡挺抗拒,但是吳毅平又無法狠下心把貓扔回路邊,最後決定乾脆幫這隻貓取名「阿醜」,就當成與眾不同的寵物來養。「後來帶阿醜上獸醫院,連閱貓無數的醫生護士都忍不住對牠的毛色『讚嘆』一番,說是很『特別』呢。」雖然阿醜只活了短短五年就因腎臟病去世,卻已經足夠讓吳毅平與貓結下不解之緣。
從幫自己的貓拍照開始,吳毅平逐漸把鏡頭轉向路上的流浪貓,十五年來不曾間斷。雖然他也曾經想過要拍些不一樣的東西,比方說風景、人物等等,「畢竟一般攝影師的創作生涯,都會有不同階段劃分⋯⋯」,但是,最後他發現自己還是對貓情有獨鍾。「所以我告訴自己,如果我是那種一輩子只能做好一件事的人,就把那件事情做好!」吳毅平說。
▲吳毅平特別喜歡長相有「特色」的貓,俗稱「阿醜」的玳瑁貓、三花貓跟乳牛貓各擅勝場。
從目前的結果來看,他確實努力實踐著。擔任自由攝影工作者多年,他發現自己對時間的觀念與一般上班族截然不同。
對領死薪水的上班族來說,能在某個午後溜出辦公室偷得浮生半日閒,是再快樂也不過的事;但是對他來說,這種沒有工作的時間是「零產值」的,不僅沒有快樂的感覺,還有罪惡感。所以不論身在何處,只要有點空檔,他一定會出門拍貓去。「一開始本來只是一種習慣,後來漸漸變成期待。」
吳毅平表示,「在路上找貓拍,最棒的事情就是:即使是貓咪睡覺或是打呵欠這種感覺已經拍過太多次的題材,往往還是能夠在想都沒想到的地方,發現貓以不可思議的樣子睡著大覺。」
或許是因為從一隻絕世醜貓開始與貓結緣,吳毅平對於醜貓情有獨鍾,甚至曾發過「貓不夠醜就不拍」的豪語。他認為,貓跟狗最大的不同,就是貓不是只有「可愛」而已,還有豐富的表情。
「貓如果願意給你拍,牠就是不動,但是狗如果給拍,就是搖著尾巴跑來黏你、舔你,雖然很可愛,但也只拍得出可愛的樣子。」吳毅平表示,「貓就不同,會無聊、生氣、冷漠,甚至一臉睥睨,當然也有楚楚可憐或撒嬌的一面。但即使是吃著剩飯的流浪貓,也不會像流浪狗一樣,露出垂頭喪氣的可憐相。」或許因為打從心底欣賞貓兒天生的獨特氣質,吳毅平鏡頭下的貓不僅自在,更擁有各種擬人化的逗趣表情,搭配上他「冷」中帶點黑色幽默的標題做為註腳,常能讓人看得哈哈大笑。
▲每次有人問他出國有沒有豔遇,吳毅平總回答:「有啊,小貓一大堆。」
(拍貓有三不,你知道嗎?!)
為了拍出貓兒在生活環境中(當然是與人類生活環境重疊)的自然行為,新聞工作者出身的吳毅平對於拍貓有「三不」原則:不餵食、不觸摸、不刻意接近。「我拍的貓就不餵,餵過的貓就不拍。」他認為,為了拍照而刻意設置布景、引誘或是擺弄動物,拍出來的照片往往淪為「裝可愛」的證據,拍攝過程更是虐待動物。為了
捕捉貓兒本來的狀態,不打擾到牠們原本的生活,他選擇以無比耐心守候,加上快狠準的新聞攝影技巧來「跟拍」貓兒。「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將貓從原本的環境中抽離出來拍攝的方式。」吳毅平說,「對我來說,牠們真實的生活樣貌才是我想記錄的。」
十五年來專心致志地追貓,養成了他一眼就能判斷貓兒下一步要做什麼的特異功能,只要遇到一隻貓,「要往那邊去、想做什麼、身體狀態如何、下一個可能的動作,」都能夠判斷。他也為貓兒的優雅深深著迷,甚至出版了數本以流浪貓為主題的寫真集。
▲在里約找到的穿性感絲襪貓 — 「如果講究一點,你要說她穿內搭褲也行。」吳毅平說。
說到流浪貓,一般人可能以為貓兒到處都是,但是對吳毅平來說,卻有著「越想拍越拍不到」的「莫非定律」。「你以為流浪貓很多,但是當你想拍的時候,往往一隻貓都找不到!」吳毅平表示,為了追貓,他歸納出了找得到貓的黃金定律:有人居住、有人餵貓,車子不多,有階梯或山坡,這樣一來就很容易發現貓;如果有餐廳、路邊攤、傳統市場、老房子等,更是貓咪的天堂。
為了拍貓,吳毅平除了善用出差在外的閒暇時間努力追貓,他也省吃儉用、自掏腰包,就為了出國找貓。「自己花錢出國比較簡單,可以每天花12 小時在路上走來走去找貓;出差則比較麻煩,要利用空檔時間,或是提早起床才有機會讓『見貓率』不會跌到零。」至今,除了非洲跟中東還沒機會去之外,美、加、紐、澳、法、葡都有他的足跡,就連中南美洲也造訪了包括貝里斯、哥斯大黎加、巴西等七個國家;離台灣很近的國家就不用說了,對貓極友善的日本、泰國、汶萊是他最喜歡的幾個「貓點」,香港、澳門、上海也留下許多照片。
貓的生活與人類社會息息相關,因此在不同地區也可見識到相當多樣的貓行為。舉例來說,汶萊首都有個一隻狗都沒有的水上人家村,這世界最大水上聚落有三萬多居民、兩千多棟以木棧道相連的木屋,吃喝拉撒都在水上。因為沒有泥土地給貓方便,貓竟然不介意在光溜溜的木棧道上解決民生問題,也省了挖沙掩埋的功夫。而以富裕聞名的汶萊由於免繳稅、上學看病幾乎都不用錢,加上嚴格的伊斯蘭律法管理,治安十分良好,所以當地的「小偷都是姓『貓』跟姓『猴』的,在傳統市場常可看到牠們大大方方地『試』吃,有時商家還會另外抓一把給牠們慢慢吃。」
▲汶萊人愛貓,傳統市場總能見到貓到處「試吃」的景象。
泰國則是另一個愛貓出了名的國家,貓兒可以自在地住在學校裡,跟學生們一起在桌上用餐;可以住在廟裡,在骨灰罈上曬太陽打滾;僧侶甚至可以養貓 — 當然,貓是不可能吃素的!「所以其他人到泰國是看到廟就拜,我是看到廟就喵,一進去就學貓喵喵叫,看貓會不會跑出來。」結果是,他從曼谷到清邁至少去了三十間廟,卻是一間廟也不認得,下次去也不見得能找到。「唯一記得名字的是四面佛,但那裏永遠人山人海,不會有貓。」
距離台灣要整整飛上三十幾個小時的巴西,是另一個讓他難以忘懷的地方。一方面是治安太差,就連當地人都告誡他不要帶著相機、手錶甚至是包包到里約海灘之類的景點,免得遇上持槍搶劫;另一方面,當地人也愛貓,「你看過餵貓是用推車載著一包五十公斤的貓飼料去公園發放的嗎?簡直就跟在動物園餵老虎沒兩樣。」對他來說,這些有貓的地方才是最貼近當地生活的所在,比起那座觀光客爭相目睹的耶穌像有趣多了。
▲泰國也以愛貓出名,貓與人之間的安全距離短得讓人感動。
「我一直都覺得,對貓友善的地方,對人也是友善的。」吳毅平說,「雖然養狗的人也很有愛心,但是有狗的地方,外地人一走近就會被熱烈吠叫聲『迎接』,立刻就覺得自己是被要求趕快離開的不受歡迎人物。」吳毅平甚至曾經擔心自己會不會像某部日本漫畫描寫的一樣,因為拍貓在人家圍牆外踮腳觀望,結果被正好在洗澡的女主人當成偷拍狂而扭送警局,幸虧現在他還沒碰到這麼倒楣的事。「除了偶爾被狗追,一般貓主人對於別人對他的貓感興趣,通常是很高興的,有些還會把家裡其他的貓也抱出來獻寶,或是請我到他家坐坐。」
不過也有碰釘子的時候。最難忘的一次,是在香港遇上了關門收貓的大叔。「那個老闆可能覺得我在他店門口一直拍貓很煩吧?我拍了幾張想去跟跟他講幾句話,順便賭賭看他會不會抱出其他的貓給我拍,他竟然站起來就拉下鐵門,關門收貓 — 不賣了!」另一個難忘的經驗則是在廈門遇到的,他在當地的傳統市場拍著拍著,逛到一家很特別的店,看不出來賣些什麼,但老闆娘打扮得和其他賣魚賣菜的都不一樣;他對著黑黑的店內張望了半天,才發現美麗老闆娘用一種很曖昧、很閃爍的眼光看著他⋯⋯
都說好奇心殺死一隻貓,如果拍貓拍到要「鬧出人命」,算不算攝影師的職業災害賠償範圍?
▲在巴西特有的美麗晴空下,貓顯得走路都有風。
(後面告訴你,拍貓15年,還有什麼獨有的心得嗎?)
拍貓十五年,都足以讓一隻小貓變成耄耋之年的老貓,吳毅平手上多到數不清的照片,正好也可以看出數位影像科技的演進軌跡。除了底片時代留下來的許多影像紀錄,吳毅平手上甚至有Canon EOS 10D 等所拍攝的貓,後來輕便的400D 更曾陪著他走遍許多有貓的角落。不過為了工作之故,目前他使用5D MarkII 拍攝。
「以前我拍貓只用底片來拍,因為這是我自己在經營的題目,工作才用數位相機;」吳毅平說,「但是隨著數位相機越來越進步,確實帶來許多便利性。」比方說,「以前,如果你想要讓大家看到自己的攝影作品,得要出書或辦展覽才行,這可能要花上一年。後來e-mail 與部落格流行,拍完照回到家坐在電腦前,沒幾分鐘就能讓照片到處流傳,幾天之後,就可看到各方意見蓋起大樓。到了最近,連回家處理照片都省了,拿起手機發出偽快門聲之後,照片就可同時讓數千人看見,大家還會給個讚。」吳毅平表示,「就像手機一樣,有時真的很難想像拍照這個行為未來還會演變成什麼樣子?」
▲福建的土樓裡,只剩幾個老人家守著老厝,幸虧還有這隻「喵阿」。
儘管科技日新月異,對他來說,拍貓這件事還是一樣的 —「我還是要到現場才能拍到照片,要到有貓的地方才能拍到貓,要等到貓打哈欠才拍的到打哈欠的貓。」當然,「我還是得花大部分的時間拍一些用來換鈔票的照片,才有錢買機票出國去拍貓。」不過由於他「有貓才去,沒貓就不去」的執著性格,帶著一個裝滿底片泡麵罐頭的皮箱出國兩個星期,最後才帶回五張自己還算滿意的照片是稀鬆平常(當然,是貓的照片),既沒有到名勝古蹟一遊的紀念照,更不會有紀念品。親朋好友們雖然很難理解他旅行的方式與目的,還是只能默默接受這個事實。
▲當話少的人遇上無言的貓,那份舒坦或許正是讓吳毅平持續拍下去的動力。
說到拍貓15 年來的心得,吳毅平酷酷地搞笑回答:「拍貓不用錢,養貓也不用錢,請大家要養貓去認養就好,不需要用買的。」不過他還是一本正經地說,每一隻貓的個性都不同,花紋也不一樣,「在流浪貓的身上,可以看見無數的可能。」加上流浪貓壽命普遍不長,即使故地重遊,恐怕也不可能往事再現,尤其國外許多地方要再到訪也有困難,因此吳毅平拍貓時,除了使用中長焦鏡頭捕捉逗趣特寫,他也時常使用廣角鏡頭將貓兒身邊的環境納入,保留更多當地特色。
為了生活拍照多年,拍貓對吳毅平來說是一種精神上的交流,有時甚至是解脫。透過鏡頭,人與貓無言對望,既不用擔心客戶提出怎麼拍才符合哪些標準等等要求,更不用煩惱被拍攝的貓會開口說「不要從這邊拍我的臉,這個角度不好看⋯你要把照片用在哪裡?我要保留我的肖像權」之類的話,他愛怎麼拍就怎麼拍。
一個人能夠早早就確定自己一輩子想做的事情,是一種幸福。「十五年會讓底片褪色,硬碟會壞掉很多次,但是如果能讓照片留在許多人的書架或牆壁上,那是很幸運的事。」吳毅平說,「未來十五年,我想我也會繼續做同樣的事。然後看看會不會窮得只剩下貓吧!」
▲在廈門的第八市場遇見了傳說中的「鞋貓見客」。
吳毅平
曾任自立早報、路透社、TO'GO 旅遊情報、30雜誌攝影記者,現為自由攝影工作者,作品散見於商業周刊、新北市文化季刊與自由時報副刊等。曾獲TIVAC 365 傳統攝影獎、台灣新聞攝影大賽、美國B&W攝影雜誌Porfolio Contest 等獎項,作品台北人獲國立台灣美術館購藏。曾出版《在路上遇見貓》、《優雅的瞬間》、《到里斯本尋找一隻貓》、《貓島.座間味》等書,新作《當世界只剩下貓》即將發行。
本文同步刊載於 DIGIPHOTO NO.54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