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又去薩嘎縣,還沒進縣城,在加油站門口又看到星月的老闆,在指揮他的小夥計往拖拉機上裝大罐大罐的油桶。聽我們的司機說他現在已經「發了」,成為富甲一方的人物,而且和縣上的頭頭關係非同一般,算是「衙門裡有人」,而且自稱是什麼「薩嘎 李嘉誠 」……
第一次到薩嘎縣的時候是一個有風的下午,空氣中漂浮著一層淺色的沙塵。說是縣城,但是只有一條街道,盡頭是縣政府,街道兩側各有一條乾涸的水溝,醜陋的野狗在裡面找尋新鮮的垃圾,蒼蠅嗡嗡的飛。暴露在強烈陽光下,有兩排低矮的土房。大多數門口都上著門板,上面的鐵鎖鏽跡斑斑,只有一兩家飯館真正做著生意,依靠過路卡車司機維持生計。
薩嘎縣位於日喀則地區的西部,是拉薩通往阿里南線上必經之地。阿里南線連接拉薩和獅泉河,是西藏糟糕路段的代表作,沿途碎石子路多,沙化路多,補給站少。而薩嘎縣地處阿里南線的要衝,無論往任何方向驅車都需要一天的時間,是來往旅人必須停留的天然驛站。
初進薩嘎縣城,我和一批內地上來的客人在一起。那時候多數內地客對於在阿里將要經歷的困難沒有思想準備,對於所謂野外活動的熱衷也屬於葉公好龍,顛了兩天之後就有人提出要住酒店、吃獼猴桃。為了儘可能讓他們吃好、住好,我坐著先導車去提前給他們安排寢、食。
「星月」是當時薩嘎縣唯一能夠看到的餐廳,我當然只好走了進去。和西藏各小縣城裡的飯館一樣,星月大概有十一、二平方公尺的面積,貼著惡俗的美女年畫。飯館裡只有三四張桌子,和所有的椅子一樣也都是灰撲撲的,需要先撣撣才可以坐下。一個面無表情的漢族小夥子著一身泛著油光的偽迷彩,直勾勾地呆看著我們站在房門口。
我小心翼翼問:「你是,老闆?」
隔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
哦,我心裡又有了點希望。如果老闆這樣,我立刻就出門走人!
「老闆呢?」
他面無表情直勾勾地走了出去。
又隔了一會兒,同樣面無表情的老闆和老闆娘直勾勾地走了進來,是一對四川人。很明顯,老闆是剛才那小夥子的兄弟,同樣攏著油灰的袖子,木呆呆的。也難怪,在此地久了,人都會變得有點木訥訥的。我問了兩句店裡有什麼吃的,那老闆娘眼珠居然還會滴溜亂轉,看起來有點聰明勁兒,我心裡有了一點安慰。
於是,我囑咐他們倆:「待會兒要有十幾個人來這裡吃飯,你把這裡收拾一下,他們都是要乾淨的人,你呢,燒壺熱水,把碗和筷子都燙乾淨。不,現在不用,記住,一定要等他們來了,當著他們的面燙,明白了嗎?」
「明白。」
都安排好之後,大部人馬到了。很顯然,大家對這裡的就餐環境不能滿意。我只好一個勁兒地解釋,「這裡菜做得不錯,大家將就一下,將就一下。」
幸好屋裡光線昏暗,大家也看不清桌椅。我趕緊沖老闆、老闆娘一使眼色。老闆娘忙不迭地拎了一壺開水出來,當著大家面把筷子一根一根地燙,燙好一根就交給旁邊的老闆,老闆緊緊抓在手裡。
作秀的痕跡雖然嚴重,但是還是得到了大家的好感,我也不失時機的誇獎:「別說,你看人家這店還就是挺乾淨。」大家估計都已經被去阿里的爛路顛散了,也只有附和我,紛紛機械地點著頭。
得到大家的表揚,老闆娘心裡當然高興,認認真真的把筷子燙完了,端著盆看著老闆,老闆手裡攢了好大一把筷子,呆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闆娘,又四下看了看,還沒等我明白他想什麼,手一張,「嘩啦」就把燙好的筷子都撒在了泛著油花的桌子上……
(到底這星月餐館能否順利經營下去呢?請繼續看下去~)
之後幾年,阿里的路越修越好,每年都要路過薩嘎縣,眼看著星月從一間屋子發展到了三間,服務小姐也多了兩個,不過老闆夫婦很難再見到。有一次,很明顯他們的夥計多算了我們的飯錢,我勃然大怒,拍案讓他們叫老闆出來。等會兒門簾一撩,居然進來一個白胖子,頭上還抹了油,理直氣壯地和我們的人吵架,很顯然,他已經不記得當年撒筷子的事情了。
不過吵架歸吵架,這裡依舊是當地唯一的一家餐館。不吃他的你也沒辦法。
這樣的情形一直到今年我又去薩嘎縣,還沒進縣城,在加油站門口的時候又看到星月的老闆,在指揮他的小夥計往拖拉機上裝大罐大罐的油桶。汽油在阿里南線絕對是緊俏貨,而薩嘎的加油站是從拉薩去阿里最後一個有國營加油站的地方。但是加油站營業時間很不肯定,而且把油多數賣給了有關係的私人老闆,這樣私人老闆可以賣出高價,這也算是地方經濟的「雙贏」了吧。
看來星月的老闆也在做這樣的營生。然後就聽我們的司機說他現在已經「發了」,成為富甲一方的人物,而且和縣上的頭頭關係非同一般,算是「衙門裡有人」,而且自稱是什麼「薩嘎李嘉誠」。
哦,我頗興奮了一下,想看看這位膽敢自比「李嘉誠」的老兄到底富成什麼樣了。趕緊開進縣城。
這裡和七八年前比,幾乎沒什麼變化,當然還只有一條街道,街道兩側的乾涸水溝變得更淺了,因為裡面堆了不少垃圾,依然醜陋的野狗在裡面找尋新鮮的垃圾,蒼蠅也照樣嗡嗡的飛。兩排低矮的土房變得更破舊了些,多了一些店家做生意。
真的是令人意外,「薩嘎李嘉誠」現在除了他的星月餐廳以外,又開了一家小小的「星月肉菜店」,並且利用餐廳後面的院子做了一家修車鋪,還開了一個擁有四個水龍頭的洗澡房。當然,環境還都是那兩排土房裡面,不見得體面。但幾家「星月」的牌子晃在街頭,確實有「群星閃爍」的意思。
跑到星月餐廳裡面吃飯。天很冷,飯館裡已經有幾個穿短裙濃妝豔抹的矮胖年輕女子,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很可疑地和吃飯的過路司機打情罵俏。
加滿了油繼續上路。
然後問題就來了。我們的「陸地巡洋艦」越野車的發動機開始不工作,打開機器一查,哪兒都沒問題,就是供不上油來。拆開油濾、空濾和油泵一看,裡面都是髒東西,很明顯是從「星月」裡加了劣質汽油。
這一路上可就慘了。每清洗一次油路只能跑幾十公里,練了幾次之後,我們大家已經極為嫺熟了,從停車開前機器蓋子,到把油路所有的東西拆下來清洗一遍,只需要二十分鐘。後來到達維修站的時候我們發現,幹同樣的活,汽修廠花的時間是我們的一倍。
但是中招的看樣子還不只我們。
HASS是我多年的朋友,現在生活在拉薩做攝影師。他和我們前後腳去的阿里,在星月裡吃了一隻雞,然後結帳的時候發現一隻雞要兩百多塊錢,是當地市場上的七八倍。HASS看了看帳單,讓夥計把老闆找來,問:「我們吃的是雞還是鳳凰?」
老闆叼著「紅塔山」,小分頭梳得鋥亮,肯定地說:「鳳凰、鳳凰,我們就是土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說完話,嫣然一笑,新鑲的金牙在昏暗的燈光下如流星劃過長空,美鑽般閃爍……
作者/攝影:趙嘉
本文同步刊載於那時西藏:記一個攝影師的慢拍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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