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 范毅舜 ,你可能知道他是暢銷書《 逐光獵影 》的作者;如果拜訪過他的個人網站,可能還會知道他曾在兩廳院擔任攝影師,拍了好些膾炙人口的作品,後來還到了加州布魯克攝影學院(Brooks Institute of Photography)拿了藝術碩士(MFA),出版過諸多旅遊相關書籍,也拿了國際間大大小小的諸多獎項,目前旅居美國。
初見范毅舜,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五月天下午。他一身白衫搭翠綠褲子,還沒聊上幾句,突然一臉嚴肅打斷我:「你叫我小五就好,千萬別叫我范老師。」「⋯為什麼?」「我在家裡排行老五,大家都這麼叫我。」我期期艾艾地想辦法適應「小五哥」這個稱呼,他則繼續抱怨他有多討厭在台灣什麼人都可以被安上個「老師」頭銜。我發現,范毅舜是個十足十的藝術家:直率、敏感、有點我行我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甚至偶爾尖酸刻薄,但是絕對真誠可愛;就像他寫在《海岸山脈的瑞士人》一書扉頁上的那句話:「我真情又率性的生活到我肉體生命結束的那日,然後我將永遠的活著。」
▲船,義大利威尼斯。Nikon N90+20-35mm,f/11,1/8sec,Kodak E100VS.
范毅舜出生在台南,在那個物資缺乏偏又家家食指浩繁的年代,一家人就住在我家大門緊貼著你家後院、幾乎毫無隱私可言的一處眷村中。或許是這樣無從閃躲的生長環境,也或者是母親溫柔樸實的身教影響,養成他樂觀、開朗且真誠的性格,「日後當我遠離小眷村,在世界各地闖蕩,不論是遇見所謂權勢人士,抑或者單純平凡的小人物,我除了能不卑不亢,真誠地與人應對交往,更不會有那種以外貌及經濟能力來評斷一個人的勢利心理。」
「我就是一個非常自我中心的人。」范毅舜笑著說,「這幾十年下來,我都活得很自以為是,不去迎合別人的想法。不過我對學生說話都很小心,避免傷害年輕的心靈。」「美術系是我的第一志願。當年可以選擇的美術系不多,現在回想起來,念文大反而是最好的,只是當年不這樣想罷了。」兩片牆,引入攝影之門在美術系,范毅舜原本主修油畫,攝影是自學而成。在那相機仍屬於奢侈品的年代,范毅舜是直到大三升大四的時候,才第一次拿相機——哥哥給他的一部二手Nikomat。「那個暑假我到澎湖攝影,但是當時我連裝底片都沒什麼信心,還要學弟代勞!」某一個黃昏,范毅舜突然發現,他學弟在安宅老家的一片古牆在陽光照耀下,竟宛如一片氣勢磅礡的潑墨山水。
▲階梯,彰化靜山修院。Lumix 雙眼相機,f/2.8,1/80sec,ISO100
「我當下覺得十分慚愧,天天打這兒經過,怎麼從來沒發現這片牆的特別之處?這片牆開啟了我的攝影大夢。」大學畢業、退伍之後,范毅舜回到台南教書。當時的他很想藉由相機來創作,卻苦於無法突破,「感覺上所有思惟都眼高手低的被壓扁在那有限觀景窗裡,動彈不得。」某個黃昏,范毅舜獨自騎車經過台南重要歷史古蹟——五妃廟,發現陽光穿過樹梢,將斑駁紅牆照耀成一片如詩如畫、波光粼粼的海洋;目眩神迷之餘,「當下,我覺得我可以走攝影這條路。」
這兩片牆,就是領他認識光線神奇的攝影啟蒙老師。幾天之後,范毅舜帶著一位美術班的學生來到牆前。面對著青春俊秀的少年,范毅舜卻遲遲無法按下快門;不想拍攝肖像,他必須試著將人當成符號,在這寫實空間裡面探索其他概念表現的可能性。膠著之際,范毅舜隨手將紗布沁水,覆在少年身上——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就此在相機觀景窗中展開。
1987年,國家戲劇院及音樂廳(後簡稱為兩廳院)甫成立,范毅舜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便獲聘為平面設計師。後來由於國家戲劇院預算被砍,無法再請資深設計師的情況下,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兩人就設計為主、攝影為輔地接下了兩廳院的平面設計工作,創作出許多至今仍讓人印象深刻的設計——當然,由於個人解讀不同,這印象自然也有好壞之別就是了。讓范毅舜印象最深刻的,可能是他倆1988年為紐約李蒙舞蹈團(Jose Limon Dance Company)所做的海報。
由於其中有一支舞是為紀念愛滋病患而編,范毅舜的設計好友竟大膽捨棄了李蒙舞團提供的宣傳照,而選了他的一張照片。「他覺得,我那張照片比較契合主題。」那張照片是一個少年頭罩大紅紗的半身像,背景在澎湖吉貝嶼一座小木屋的大紅牆壁前,主體幾乎與背景融為一片。結果海報一貼出來,立即引起一片嘩然。有許多人抱怨看不出來這是張舞蹈海報,更有記者將票房慘敗歸咎在這張海報上。
「我當時年輕氣盛,立刻抓起電話打給那個記者抗議!」范毅舜說,「當時台北縣市到處都是些香噴噴、火辣辣,對女性充滿歧視的牛肉場海報,哪還有多少地方可以張貼藝文海報呀?如果一張小小的海報就能左右票房,那你也真是太抬舉我們了!」
不過,大眾不喜歡,藝術家們卻很肯定這張海報。「羅曼菲看到這張海報後,便請我為他的舞團拍照,光環舞集的劉邵爐大哥也來邀約,可惜後來沒有機會合作;但最令我們振奮的是,李蒙舞團的藝術總監特地托人告訴我們,這是他們舞團有史以來藝術水準最高的海報!他還多要了幾張帶回紐約收藏呢!」
另一個讓范毅舜印象深刻的,則是為國光劇團拍攝的「金鎖記」海報。此劇當年由芳華正盛的魏海敏主演,為她拍攝劇照的范毅舜心理壓力自然也大。京劇講究的是身段,因此一開始拍攝,魏海敏便自然而然地開始擺出各種漂亮已極的身段。然而舜看著看著,怎樣都覺得不對,靈機一動,乾脆要她坐好不要動。「魏老師不可置信地直說,真的嗎?都不要動,就這麼直挺挺地坐著嗎?」范毅舜回憶,「我說,對!就是這樣!我要她看著鏡頭,大大方方地告訴觀眾:『我就是曹七巧』!」這張大膽的照片經過設計的巧手加工,便成了范毅舜至今最得意的劇照創作,更頗受好評。
(後面小五哥將告訴你怎麼拍出好照片噢!)
范毅舜認為,說到攝影,甚至是更「偉大」的藝術、文化這些事,其實都來自於實實在在地過日子。「文化這東西不是拿來保護的,是拿來生活的。你過什麼樣的生活,就好好地過;重點是做你想做的事,喜歡就去做。」范毅舜說,「我始終認為,在川流不息的時間中,一個人可以停下腳步深情地端詳,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而身為教育工作者,我的職責就是教給你端詳這個世界的方法。」
最棒的是,「攝影的門檻其實低到不行,這是一個誰都可以從事的一種藝術表達形式。他的門檻在於技術,只要你能夠掌握成像的原理,瞭解正確的曝光是什麼,不論是用底片或是數位相機,都能拍出達到技術水準的照片。這跟藝術天分並沒有關係,跟歌唱家、舞蹈家、畫家相比,那很殘酷,沒有天分就是沒有天分!」
范毅舜認為,台灣是個讓人很興奮的地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們教育的問題在於,學生應該花更多時間和他自己相處。在演講當中,我觀察到臺灣學生習慣依附在老師的指導之下,這原本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是過多了就不好。與其花那樣多的時間尋求別人的肯定,不如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有一次,我聽到朋友的學生不斷強調自己花了多少時間才做出一樣東西,」范毅舜促狹地擠擠眼睛,「我心想,如果你這麼努力才做出這些東西,要不要考慮轉行呢?」
▲北方的小孩,《老家人》系列。這張照片曾入選為德國Leica 公司年度月曆精選照片之一。Leica R4S + 50mm prime lens. f/4, 1/30sec, Kodachrome 64
別看他一副忠於自我、不跟環境妥協的模樣,范毅舜誠實地說,一開始他也會焦慮。「Say NO 沒有什麼難的,拒絕一次、兩次,到第三次你就習慣了!人,最怕的是成為生活的俘虜而不自知。比方說,去大陸拍照之前,知名舞蹈家劉鳳學曾要給他一個工作,但是踏出兩廳院,一看到九月的天空藍得那麼徹底,范毅舜就立刻決定了——決定放棄!
「我沒有辦法看著那樣美麗的天空,而不出去拍照啊!」范毅舜誠心地說,「我立刻就打了電話去。」劉鳳學初聽他的回答,很是震驚,但是想了一想又說,「是的,你是一個應該出去闖的人,我把你留在身邊是困住你了。」
生活比你自己大。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有夢最美,但也要真誠地對待自己,勇於聆聽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說完,我們正併肩走到紅燈前,小五哥就在辛亥路邊唱起了古諾的聖母頌。我靜靜聽著“Sancta Maria”的溫柔呼喚穿過層層車水馬龍拔尖而去,心裡忽然靈光一現:這就是生活;這就是藝術。
▲天堂鳥,《花》系列。這是范毅舜負笈美國留學時所完成的專題作品,頗獲肯定。Hasselblad 120+120mm Macro.f/11,1/120sec,Kodak E100VS
人物側寫|范毅舜
中國文化大學美術系、美國加州布魯克攝影學院碩士(Brooks Institute of Photography)畢。曾受邀於美國華府參議院、德國的Leica藝廊、法國尼斯的Alain Coutuier藝廊、台北的誠品藝廊及新光三越百貨公司藝文館舉行攝影個展。在台灣出版的作品包括:《逐光獵影:范毅舜的攝影心法》、《海岸山脈的瑞士人》、《走進一座大教堂》、《法國文化遺產行旅》、《德國文化遺產行旅》、《攝影行遊間──旅遊攝影的技法與欣賞》、《歐陸教堂巡禮》、《老家人》、《漫步普羅旺斯陽光中》、《悠遊山城》⋯⋯等書。
個人網站|www.nicholasfan.com/
從戰地孤兒到百萬巨星,專訪 美國攝影師 伊萊.律德 Eli Reed
採訪 >> 林怡君
照片提供 >> 本事文化
本文同步刊載於DIGIPHOTO雜誌 NO.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