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台灣代表《冰毒》導演趙德胤專訪:剖析紀實與藝術間的虛實關係

Lucy Wu

紀實影像,總是能記錄一個時代環境下,人類乃至動物所生存的某種狀態,常常能帶給人們和社會震撼,卻也常常存在爭議。近年受到國際電影影壇矚目的台灣電影《冰毒》,切實反映緬甸當地華人社會的生活樣貌,我們這次特別邀請到電影導演趙德胤,來聊聊他眼中的紀實影像、藝術創作間的虛實關係。

 

趙德胤

台灣新銳導演,被譽為最具潛力成為李安接班人的新銳導演。出身於緬甸臘戌,16歲時來台念書打工,現已拿到中華民國身分證。年僅32歲的他拍過三部劇情長片,並入圍第51屆金馬獎最佳導演。其中《冰毒》入圍2014柏林、紐約翠貝卡等40個國際影展、榮獲愛丁堡影展最佳影片,將代表台灣角逐第8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

 

 

 

 

從「偷拍」說起

初次看到《冰毒》的電影介紹,會發現其中提到電影採用「偷拍」的手法進行拍攝。「偷拍」一詞,對於喜歡街頭攝影的朋友們來說並不陌生,靜態攝影要做到偷拍並不難,但電影要怎麼做到偷拍?相信大家乍聽應該也滿腹疑惑,甚至納悶為什麼電影要偷拍?

「因為缺乏資金,再加上緬甸政府當局的限制,所以我們很多場景都被迫用像打游擊戰的『偷拍』方式進行拍攝。」《冰毒》是一部講述一對緬甸華人男女為了脫貧致富,不得不冒險販賣冰毒的故事,由於資金有限,劇組團隊由7人組成,其中包括電影的男女主角,一起到趙導的故鄉-緬甸臘戌取景拍攝。而因為緬甸當地政府對於電影拍攝的審查非常嚴格,除非是觀光宣傳影片,不然一般很難在公開場合進行拍攝,只能採取「偷拍」的方式。

所謂的「偷拍」,主要其實是將男女主角「丟」到指定場景中去演出,身邊的其他「臨演」,往往都是不知情的路人,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進行機動性的演出拍攝。儘管拍攝過程非常緊張且隨機,但拍攝出來的效果,卻無與倫比的真實且自然。

電影《冰毒》劇照。(圖片來源:聚。離。冰毒》/天下雜誌出版)

 

 

攝影機下沒有所謂的真實

這樣的「偷拍」似乎和我們印象中的「偷拍」又不大一樣,一般認知中會採用「偷拍」或是「側拍」的手法,多半是希望能在不驚動當事人的情況下,真實記錄當下所發生的事情,以追求其真實,甚或是客觀性,然而作為紀錄片似的紀實影像,趙導採用的這種「偷拍」,似乎有種半真半假的感覺,這樣之於所謂的「紀實影像」,是否有些矛盾?又該如何處理紀實影像的主觀與客觀性?

「所以通常就是說,攝影機一打開,真實就沒有了。紀實攝影也是啊,紀實類影像都是啊。」趙導這麼解釋道,「就電影來說,其實大家都誤解了客觀的意思,客觀並不是完全不管它而任由事情發生,而是說你還是把故事牽引著,只是要讓它的結局看起來能讓觀看者覺得這是真的、符合現實,這是我所謂的『客觀』,不然其實都是主觀的啦。」導演表示,就拿《冰毒》來說,他大可為男女主角安排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但基於「紀錄片」的影像策略考量,他必須安排一個符合現實狀況,卻又能有戲劇張力的結局來作呈現,才能讓這部電影「活」起來。

不過所謂的主客觀,其實也是建立在「比較」的情況下成立,導演認為在電影中不存在完全意義上的客觀,畢竟光是打開、擺放攝影機,就存在著一定的主觀意識。「我們會說這樣的拍法『客觀』,但並不代表它真的完全『客觀』,而是透過與其他電影拍攝的鏡頭設計做比較後,才可說『這是一個比較客觀的鏡頭』,『是一種比較客觀的手法』。」導演表示,儘管如此,在他個人的認知中,這都還是很主觀的,就算是紀錄片或紀實作品,都不排除會有「設計」和「擺弄」的可能,所以並沒有所謂的完全意義上的「真實」。

▲趙導演另一部電影作品《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劇照,寫實描繪當地性工作者的生活景象。
圖片來源:
聚。離。冰毒》/天下雜誌出版。

 

 

與被拍者的相處之道是技巧之一

在紀實影像中,拍攝者與被拍者之間的關係也是常被拿來討論的議題之一,就拿拍街友這件事來說,便存在不少爭議,有人覺得這樣是消費街友、他們沒有義務要給任何人消費;有人認為紀實攝影不應該是「為拍而拍」,應該有些更深層意義上的意義,像關心或引起社會關注等。趙導在近日出版的《聚。離。冰毒》一書中,敘述初次從台灣來到緬甸的劇組成員,驚訝當地人的生活中充滿故事,每個人的故事都很精彩,對此導演認為「底層人們有很多故事,只是沒有去挖掘而已」。

的確,底層人們總是能有很多故事,會有些不同於我們的生活經歷,聽來總是精彩,只是「挖掘」這個詞語,不禁讓我聯想到大家所說的「消費」,而所謂的「關心」、「關注」等詞語亦隨後而至。在這樣的題材中,要如何處理與被拍者之間的關係,總讓我覺得有些卻步且敏感。然而導演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倒是提供我們一種新的思考角度。

「紀實攝影大家本來就會去探討這一塊,你去拍了受苦的人,講現實一點,受苦的人並不一定會因為你拍了他,而在生活上受到了什麼改善。雖然我們常說影像是要反映真實,但我覺得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真實』,所有的東西對於攝影作品或電影來說,都只是個道具和元素,也就是說攝影作品或是電影等藝術創作,跟真實其實沒有太大的關係,所謂「無關」指的是它的結果。」導演進而舉了例子,「比如說你在街上拍街友,跟你如果有能力,去找人裝扮成街友來拍攝,其實得到的影像結果是一樣的。只不過街頭攝影,你不需要花太多的時間去設計和裝扮,講求臨場快速的捕捉。但如果你能找五個人來,花時間把他們裝扮成你想要的效果,且技術夠好的話,一樣也是能拍出相同效果的作品。」

電影《冰毒》劇照。(圖片來源:聚。離。冰毒》/天下雜誌出版)

 

導演告訴我們,他在看紀實影像作品時,單就作品本身這個藝術結果來看,優劣主要還是取決於拍攝者的眼光和技術,而非被已存在的被拍者所主導。「極端一點來說,我覺得今天就算是沒有這群街友或戰爭,攝影師如果夠優秀的話,他依然能拍到像戰地作品那樣有張力的畫面。我自己是這麼認為,一位攝影師能拍出好的作品,並不是取決於那作品本身內容的既有存在,而在於因為他自身擁有的觀察力、敏銳度和拍攝技術等。」

在這樣的先決條件下,再來看拍攝者與被拍者間的關係,導演認為與被拍者的相處其實也是拍攝者的專業能力之一,為了要讓被拍者拍起來自然好看,拍攝者必然會去經營雙方之間的關係。他就以自身的導演工作為例:「要怎麼去和演員相處,這是我的職業,我今天去拍窮人,把他拍得好,這也是我的職業專業。就像現在,我不需要特別去跟你們相處,因為我沒有要拍你們,不用一定要去跟你們很好,跟你們很熟到讓我拍。但當工作的時候,我的專業就出來了。」

▲圖片來源:聚。離。冰毒》/天下雜誌出版。

 

只是為了「傾訴」而拍攝

不少攝影人之所以會將鏡頭對向特定的人、事、物,往往都是出自於「關注」的目的,希望能透過自己的拍攝紀錄,讓更多人能了解、關心這些群體,或是引起相關議題和討論。趙導表示他在拍攝時並沒有特別去做預想,覺得自己拍出來的作品能為緬甸華人社會做出什麼樣的轉變,或得到什麼樣強烈的關注。「其實藝術作品本身,並沒有一個特定的責任,雖然說作品成果會展現它的責任。應該說,我當下在拍攝時,並沒有去想這些作品可以為哪個族群發聲,但是一部電影或一張攝影作品夠好,本來就可以從多角度去探討它。」

既然如此,那導演又為什麼會想要拍像《冰毒》這樣和故鄉、緬甸華人有關的題材呢?導演告訴我們,他只是單純地想要「訴說」而已,就好像和某個好朋友傾訴昨日發生了什麼事那樣,想要「一吐為快」的心情。當然無可否認的是,在作品拍攝出來,並受到國內外認可及矚目之後,多多少少會對相關群體帶來一些效應,例如台灣社會對於與導演有相似背景的來台打工求學的外勞或僑生,在知道他們生活中的辛苦後,或許就會有多一點的理解和體諒之類的。

▲耕牛對於傳統農耕家庭來說,是非常重要的資產。
(圖片來源:
聚。離。冰毒》/天下雜誌出版。)


 (下一頁導演將分享他眼中有趣的台灣題材!)


《聚。離。冰毒》新書分享會與電影公映

現場趙德胤導演將分享更多關於他的電影及人生故事,同時會放映《冰毒》電影,並有機會與導演互動問答。有興趣的朋友可點此前往報名當天請務必憑書提前入場。新書訂購可點此前往


紀實影像的「有機」

一張或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紀實影像作品,有可能會是因為隱藏其後的爭議議題,也有可能是在於其作品本身影像呈現的美感和張力。就藝術層面上來看,影像美學包括光影的捕捉、構圖的協調及對比,都考驗著攝影者的能力,對於畫面內容捕捉的敏銳觀察力,更往往是攝影者在過去各種知識、經驗的積累下培養起來的,所以導演認為一張或一部好的紀實影像作品,最重要的在於拍攝者的技術及眼光。

當然,要說成功的紀實影像只靠拍攝者的高超技巧,也是不足夠的,還是會需要講求一定的時機,需要在集結包括天時、地利、人和等全方面因素的最佳狀態於一身而誕生,導演告訴我們,這就是屬於作品本身的生命力,在電影裡面會稱之為「有機」。當一部作品十分有機時,即便是出自新手導演之手,也能受到國際知名大導演們的青睞,讓人一看就很感動。

另外,導演也提到了紀實影像中拍出普世價值的重要性。有些朋友在看了《冰毒》電影之後,或許會產生想要到緬甸記錄當地華人生活的想法,對此導演覺得,在這之前,應該先問問自己是否已做好準備。「說的深一些,其實去緬甸拍華人社會,和到中國大陸或是在台灣拍其實是差不多的,不同的還是在於拍攝者自身對於美學的養成和生命經驗的積累。」畢竟在當前全球化的系統下教育出來的大家,往往在看事情的角度、觀點也常會趨於同一種導向,如果沒有訓練自己從不同角度思考、觀看事情,對於美感也沒有足夠的敏銳度及感知,那麼即便到緬甸去做拍攝,也難以真正捕捉到「有機」的畫面,即所謂的普世價值。作品中一旦拍出了普世價值,便能引起全世界人類的共鳴,自然能獲得海內外觀眾的認可。而這樣的東西,其實在台灣也就能捕捉地到。

電影《冰毒》劇照。(圖片來源:聚。離。冰毒》/天下雜誌出版)

 

異鄉人眼裡的台灣故事

「其實台灣的大家都誤解了,去了緬甸看到當地人,覺得每個人身上的故事都能拍一部電影,我第一批劇組甚至有人覺得,在緬甸很容易就能拍出一部電影,而在台灣比較難,其實這個講法是錯的。」講到這,導演不得不以異鄉人的角度,來為在台灣的我們戳破一些「盲點」,「相對於緬甸,其實台灣也有很多題材,只是說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觀察力去挖掘出來。」

導演笑道:「台灣蘋果日報上每天有多少誇張的事,那些誇張的程度不亞於《冰毒》的故事,特別是一些社會案件,像是什麼租火車扮性愛派對,這不誇張嗎?或是像黑社會角頭被槍決,這後面會有很多的故事。而且你只要願意每天讀報剪報就會發現素材,第二步就是去拜訪當事人,第三步則為真的開始進行拍攝。」

▲電影《冰毒》女主角吳可熙體會緬甸當地生活,以更好揣摩角色。
(圖片來源:《聚。離。冰毒》/天下雜誌出版。)

 

在台灣遇到的人事物,一樣給導演帶來諸多靈感,若真的要來拍一部關於台灣的電影,他比較感興趣的題材主要有黑道及老人兩大群體,尤其是黑道的題材,他研究的相對較多。「台灣其實警察、黑道、和政治立委往往都包裹在一起,這個題材拍出來會很好看,不亞於《教父》,這是一種題材;或是黑道年輕人,從一個年輕人的角度去看黑道這樣,另外也有比較誇張的那種亡命天涯的黑道情侶檔,這個在台灣也是實際存在的。」說著,導演不禁又強調一遍,「其實這些在台灣發生的事情,都不亞於緬甸,只是可能大家會覺得,這些新聞報導跟自己的生活差太遠而已,或許也只是沒遇到罷了。如果遇到了,你去觀察的話,是會發現非常多故事。」而會想要拍老人的故事,導演說尤其是70、80歲的老人生活,也十分有趣,因為老人家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習慣、交際應酬,甚至愛情故事等,且老人家個性不同,也有不同生活經歷,這些都是可以發揮的。

只是,導演也不得不承認,在台灣要拍攝出像緬甸那樣超寫實的風格,也是有一定的難度,主要是台灣人們對於肖像權的保護意識相對較強,所以一般要拍電影都會採取封街的方式拍攝,但封街拍攝的臨演當然就不及「野生」的來得自然,且臨演也常常自己劇組人員在軋角,讓路人的「風格」變得過於相近。相對於國外一些比較健全的電影產業,像美國連臨時演員都有工會管理,可專業地配發臨演,至少不會出現「路人風格」相似的狀況。這是台灣電影產業必須面對、解決的問題。

▲圖片來源:聚。離。冰毒》/天下雜誌出版。

 

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普世價值

最後,導演再次提到普世價值,並告訴我們,這是讓作品能受到海內外不同國家的人們所認可的關鍵。「其實拍電影也好、攝影也好、做藝術也好,重點不在於你在哪裡拍,重點永遠在於你將那裡的故事拍得全世界都有、全世界都認同,這就是普世價值,而普世價值永遠是一部作品中的核心。」導演指出,雖然在作品中一定會拍攝到一些關於在地文化的東西,但如果僅停留於表面,而沒有去討論其更深層的現象或道理,那對於外國人來說,就會比較難理解。

「就拿八家將來說,如果單單僅討論八家將的表象,那外國人一定不會懂,這背後所有的宗教意涵便是可以討論發揮的,你可以去思考在美國的八家將是什麼,美國就有山達基教啊!這就是其中的連結。」導演表示,無論電影還是攝影,一樣都需要多方面的知識積累,才能將很多不同領域的知識串在一起,從而創作出即便生存在不同文化體系之下的人們,也能共同欣賞、感動的作品。

▲電影《冰毒》劇照(圖片來源:聚。離。冰毒》/天下雜誌出版)

 

延伸閱讀

看見台灣 、看見 空拍 兩三事, 攝影師 導演 齊柏林 小型專訪

馬立群 × 荒木經惟:日常裡的鄉愁,喚起兒時眷村回憶

用心靠近,小談攝影者與拍攝對象間的關係

與 攝影師 們聊電影《 一千次晚安 》:李易暹、馬賽、森爸

原文網址:https://t17.techbang.com/topics/33510-oscar-taiwan-on-behalf-of-the-ice-director-zhao-deyin-interview-analysis-of-actual-relationships-between-documentary-and-art?page=1